本文发表在 rolia.net 枫下论坛人性啊人性！良心啊良心！（西南行之四）
我在文革中的67年参加工作后，认识了裘代拂。他是技校毕业生，当时26岁，已经在厂里工作几年了。他的个子高高瘦瘦的，颧骨较高，他自己说是“骨格清奇”，人斯斯文文的，象他的名字一样，有一点仙意，甚至他走路也象一只仙鹤一样，慢条斯理，一大步一大步地跨着。
他一个人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里，星期天也不大回去的，我也是长期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里，因此而渐渐熟悉起来。他有一套“中华活页文选”，全是古文精选，我爱借来看，由此而弥补了我一点只读到初中的语文方面的不足，后来在78年的高考中语文能考到70分，是要感谢他的这套书的，此是后话不提。他会弹三弦，有时就自弹自唱，唱的是象俄罗斯“三套车”这样忧伤的歌曲。唱完以后，又重重地嘘一口气。象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一次我开玩象地问他，26岁了，为什么不耍个女朋友呢，生活不是会快活一些吗？他说出的一番话让我吃惊。他告诉我他的亲生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，49年随部队到台湾去了，遗下他母亲和幼年的他，解放后他的母亲带着他嫁给了一个工人后，又生下了一个妹妹，他与妹妹是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，却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“阶级路线”下，有着绝然不同的境遇。他不论怎么表现怎么争取，在升学、入团等等方面都遇到了绕不过去的障碍，只能读一个技工学校，而他的妹妹却一帆风顺地升到了大学。
我与他同病相怜，能够理解他的苦闷。受党和学校十几年的教育，那时的我们尽管受到挫折，但思想上仍都是十分忠于党和毛主席的，我们知道共产党毛主席是为95%以上的中国劳苦大众谋利益的，所以尽管自己不顺，但怎么能把自己摆到与党和95%以上的人民相对立的位置上去呢？我相信我们都是按毛主席的教导，努力改造着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，努力和反动老子划清界线的，但党为什么就不察呢？为什么党的高级领导人很多出身不好能革命，而我们出身不好却是天生的反革命种子，就要遭到不公正对待呢？但我当时不能跟他谈这些，首先是怕，毛时代的政治气侯是恐怖的，谁都不敢说真话，害怕真话落在别人手里有一天受揭发而成为罪证。另一方面我是隐瞒了自己父亲的政治问题的，我得装出一付与他不同的样子。
接下来他的话更让我吃惊。
自从伟大领袖毛主席在57年发明了打右派的“阳谋”、“引蛇出洞”的高招后，这个办法就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照用如仪，每一次运动开始的时候，都要宣布让群众畅所欲言，说出自己的心里话，给党提意见，保证运动后不打棍子，不揪辫子，可是每次运动后都又会根据一些人“跳出来”的自我暴露，打出一批“XXX分子”。渐渐地人们知道了这个伎俩，再也不说真话了，可又总是有一些刚出到社会的青年，不知厉害，运动初期去向党交心，惹下大祸----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说法是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”
裘代拂就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”。他骨子里是个文人，喜欢写日记，平常有什么感想都记下来（我那时是不敢这样做的，我从读初中就已经有了教训，因此什么文字都不写，平时说话谨慎小心，以免有一天落下罪证），自然也有一些对“阶级路线”想不通的话，66年文革初起，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来到了厂中，又祭出了这一传统法宝，号召人们尤其是青年给党提意见，裘代拂热血沸腾，响应党的号召，找到工作组，说出了自己积压很久的心里话，----对“阶级路线”的看法。工作组忙鼓励，说是进步青年就应该这样，说是好好表现，我们以后要培养你，哄得他把日记都交给了工作组，不久工作组就被毛主席给撤回去了，他的材料转到了厂里。可能是工作组走前就已经露出了要拿他开刀的意思，也可能是他的家人知道他交了这样的心，告诉了他毛时代的人情世故，虽然以后的形势是两派混战争权夺利，无人来理会他了，他却知道，不是不报，时候未到。他整日忧心忡忡的，等待他的世界末日的来临。“没有女朋友算什么，我要是没有去交心，我现在就真是很快活了。”他说。我默然，也说不出什么话安慰他。我是泥菩萨过江，自身难保啊。“你以后少跟我接触一点，会影响你的。”我只能默默听着。
以后的日子，我是注意了，减少与他接触的次数，但我们还是有来往的，毕竟我们是气质和境遇都相同的人，我心里还是把他引为朋友的。
1969年，两派武斗已经平熄，经过革命的大联合，产生了各级革委会，党的九大也已开过，彻底打倒了“叛徒内奸工贼”刘少奇，毛主席指示要“清理阶级队伍”，要“一打三反”了，我们知道，这是高层已经平定，又要拿我们平民来开刀了。
首先是那些老牛鬼蛇神们，每天早上要挂上牌子在厂门口两旁站队垂头认罪，上完班，还要扫马路，扫厕所，这其中就包括我可怜的师傅，一个老老实实不声不响的人，据说是当过国民党的兵。
形势是恐怖的，当时流行的一个斗争方法就是宣布召开全厂阶级斗争大会，却又不事先透露是斗争谁，等大家坐好宣布大会开始以后，主席才一声大喝，“把XXX份子XXX给我揪上来！”这时坐在该人身后的两个壮汉就呼地站起，抓住该人推到台上，然后再挂牌批斗。在这样的方式下谁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轮到自己，每一次群众们在肃杀的气氛中静静地走进会场，有一点问题的人都各怀鬼胎。好几次我是心虚胆怯地环顾左右，见我周围都是老弱妇女才安下心来，知道我的问题还没暴露，这次不会揪斗我也，又可以苟延残喘。
整裘代拂没有搞突然袭击，而是事先传出了风声，说要批斗他了。他的问题爆发了！他成了阶级敌人了！那天我在食堂打饭后往宿舍走，他去食堂打饭，我们相遇了，近处周围无人，他看着我，我也看着他，当我们走近时，他低低地说了一声“你好。”可是我真他妈不是东西，因为胆怯，怕引火烧身，我不敢回应他，木着脸，不吱一声，头都没点一下，从他的身旁走过了。事后我心里真不是味啊，我明明知道他不是坏人，不是阶级敌人，他在危难中，哪怕我稍稍哼一声，对他心里都是一个支持，一个安慰，可我就逃之妖妖了，我们还是朋友呢，我做了什么事啊？！人性啊人性！良心啊良心！
几天后出了通告，开了他的批斗会，会是在车间一级的规模上开的，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车间，我不必一定要去开这个会，我只是中途过去看了几分钟，只见会场里挂着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！”和“彻底批判裘代拂的反动思想！”的大幅标语。毛主席的像在正中，慈祥地微笑着。裘代拂在做着交代，他照着稿子念着，念几句心酸念不下去了，就停下来抬起手肘用衣袖拭眼泪，主持人就带领群众高呼口号：“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！”几分钟后，裘代拂泣不成声，我实在是不忍再看下去了，低头离开了批斗会。
那次批斗会后，裘代拂就归入了牛鬼蛇神一类，每天早上要挂牌站在厂门口请罪，下班扫马路扫厕所了。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，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.net
我在文革中的67年参加工作后，认识了裘代拂。他是技校毕业生，当时26岁，已经在厂里工作几年了。他的个子高高瘦瘦的，颧骨较高，他自己说是“骨格清奇”，人斯斯文文的，象他的名字一样，有一点仙意，甚至他走路也象一只仙鹤一样，慢条斯理，一大步一大步地跨着。
他一个人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里，星期天也不大回去的，我也是长期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里，因此而渐渐熟悉起来。他有一套“中华活页文选”，全是古文精选，我爱借来看，由此而弥补了我一点只读到初中的语文方面的不足，后来在78年的高考中语文能考到70分，是要感谢他的这套书的，此是后话不提。他会弹三弦，有时就自弹自唱，唱的是象俄罗斯“三套车”这样忧伤的歌曲。唱完以后，又重重地嘘一口气。象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一次我开玩象地问他，26岁了，为什么不耍个女朋友呢，生活不是会快活一些吗？他说出的一番话让我吃惊。他告诉我他的亲生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，49年随部队到台湾去了，遗下他母亲和幼年的他，解放后他的母亲带着他嫁给了一个工人后，又生下了一个妹妹，他与妹妹是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，却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“阶级路线”下，有着绝然不同的境遇。他不论怎么表现怎么争取，在升学、入团等等方面都遇到了绕不过去的障碍，只能读一个技工学校，而他的妹妹却一帆风顺地升到了大学。
我与他同病相怜，能够理解他的苦闷。受党和学校十几年的教育，那时的我们尽管受到挫折，但思想上仍都是十分忠于党和毛主席的，我们知道共产党毛主席是为95%以上的中国劳苦大众谋利益的，所以尽管自己不顺，但怎么能把自己摆到与党和95%以上的人民相对立的位置上去呢？我相信我们都是按毛主席的教导，努力改造着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，努力和反动老子划清界线的，但党为什么就不察呢？为什么党的高级领导人很多出身不好能革命，而我们出身不好却是天生的反革命种子，就要遭到不公正对待呢？但我当时不能跟他谈这些，首先是怕，毛时代的政治气侯是恐怖的，谁都不敢说真话，害怕真话落在别人手里有一天受揭发而成为罪证。另一方面我是隐瞒了自己父亲的政治问题的，我得装出一付与他不同的样子。
接下来他的话更让我吃惊。
自从伟大领袖毛主席在57年发明了打右派的“阳谋”、“引蛇出洞”的高招后，这个办法就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照用如仪，每一次运动开始的时候，都要宣布让群众畅所欲言，说出自己的心里话，给党提意见，保证运动后不打棍子，不揪辫子，可是每次运动后都又会根据一些人“跳出来”的自我暴露，打出一批“XXX分子”。渐渐地人们知道了这个伎俩，再也不说真话了，可又总是有一些刚出到社会的青年，不知厉害，运动初期去向党交心，惹下大祸----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说法是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”
裘代拂就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”。他骨子里是个文人，喜欢写日记，平常有什么感想都记下来（我那时是不敢这样做的，我从读初中就已经有了教训，因此什么文字都不写，平时说话谨慎小心，以免有一天落下罪证），自然也有一些对“阶级路线”想不通的话，66年文革初起，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来到了厂中，又祭出了这一传统法宝，号召人们尤其是青年给党提意见，裘代拂热血沸腾，响应党的号召，找到工作组，说出了自己积压很久的心里话，----对“阶级路线”的看法。工作组忙鼓励，说是进步青年就应该这样，说是好好表现，我们以后要培养你，哄得他把日记都交给了工作组，不久工作组就被毛主席给撤回去了，他的材料转到了厂里。可能是工作组走前就已经露出了要拿他开刀的意思，也可能是他的家人知道他交了这样的心，告诉了他毛时代的人情世故，虽然以后的形势是两派混战争权夺利，无人来理会他了，他却知道，不是不报，时候未到。他整日忧心忡忡的，等待他的世界末日的来临。“没有女朋友算什么，我要是没有去交心，我现在就真是很快活了。”他说。我默然，也说不出什么话安慰他。我是泥菩萨过江，自身难保啊。“你以后少跟我接触一点，会影响你的。”我只能默默听着。
以后的日子，我是注意了，减少与他接触的次数，但我们还是有来往的，毕竟我们是气质和境遇都相同的人，我心里还是把他引为朋友的。
1969年，两派武斗已经平熄，经过革命的大联合，产生了各级革委会，党的九大也已开过，彻底打倒了“叛徒内奸工贼”刘少奇，毛主席指示要“清理阶级队伍”，要“一打三反”了，我们知道，这是高层已经平定，又要拿我们平民来开刀了。
首先是那些老牛鬼蛇神们，每天早上要挂上牌子在厂门口两旁站队垂头认罪，上完班，还要扫马路，扫厕所，这其中就包括我可怜的师傅，一个老老实实不声不响的人，据说是当过国民党的兵。
形势是恐怖的，当时流行的一个斗争方法就是宣布召开全厂阶级斗争大会，却又不事先透露是斗争谁，等大家坐好宣布大会开始以后，主席才一声大喝，“把XXX份子XXX给我揪上来！”这时坐在该人身后的两个壮汉就呼地站起，抓住该人推到台上，然后再挂牌批斗。在这样的方式下谁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轮到自己，每一次群众们在肃杀的气氛中静静地走进会场，有一点问题的人都各怀鬼胎。好几次我是心虚胆怯地环顾左右，见我周围都是老弱妇女才安下心来，知道我的问题还没暴露，这次不会揪斗我也，又可以苟延残喘。
整裘代拂没有搞突然袭击，而是事先传出了风声，说要批斗他了。他的问题爆发了！他成了阶级敌人了！那天我在食堂打饭后往宿舍走，他去食堂打饭，我们相遇了，近处周围无人，他看着我，我也看着他，当我们走近时，他低低地说了一声“你好。”可是我真他妈不是东西，因为胆怯，怕引火烧身，我不敢回应他，木着脸，不吱一声，头都没点一下，从他的身旁走过了。事后我心里真不是味啊，我明明知道他不是坏人，不是阶级敌人，他在危难中，哪怕我稍稍哼一声，对他心里都是一个支持，一个安慰，可我就逃之妖妖了，我们还是朋友呢，我做了什么事啊？！人性啊人性！良心啊良心！
几天后出了通告，开了他的批斗会，会是在车间一级的规模上开的，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车间，我不必一定要去开这个会，我只是中途过去看了几分钟，只见会场里挂着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！”和“彻底批判裘代拂的反动思想！”的大幅标语。毛主席的像在正中，慈祥地微笑着。裘代拂在做着交代，他照着稿子念着，念几句心酸念不下去了，就停下来抬起手肘用衣袖拭眼泪，主持人就带领群众高呼口号：“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！”几分钟后，裘代拂泣不成声，我实在是不忍再看下去了，低头离开了批斗会。
那次批斗会后，裘代拂就归入了牛鬼蛇神一类，每天早上要挂牌站在厂门口请罪，下班扫马路扫厕所了。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，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