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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九

这场风波刚平熄,田家湾又发生了新姑娘在新房被劫走的怪事。

那天是田金苗新婚的三朝日,晚上行谢族礼,请来皮影班唱堂会。上演的剧目是《五鼠闹京 华》。唱到精彩处,五鼠眼看就要成擒,老五白玉堂忽然一个侧扦,窜到御猫展昭的背后,瞅准他的后颈窝,“刷”地就是一剑,只听得“哎呀”一声惊叫,把剧情打乱了,看场一片噪乱。

田育清循声望去,肇事者原来是酸财主田小午,便责怪道:“看戏就看戏,打什么惊张?”

“替古人担忧,真是瞎操心!”另一个也揶揄说。

“你们自己听,哪个瞎操心啦!”

大伙屏气谛听,果然有种“吁——吁”的声音在上空传响。滑石崖国立小学校长田育太首先明白 了,大声嚷道:“是步枪声!郎哥们,快跑!”

没等他嚷完,又是“轰咚,轰咚”两声爆炸,接着便是“噼噼啪啪”枪声大作。

在大门楼上观风瞭哨的长公子田巨川连忙下来,制止道:“快把伢们哄住,哭哭嚷嚷招来歹人怎么 办?”

等大伙儿安静下来,他又说:“看来三水街上在开战,快把灯火吹灭,悄悄摸回家,下地窖躲 躲!”

满院看客一阵风似的踢踢垮垮,稀里哗啦便走光了。

枪声终于寂静下来,六老婆子这才发现新姑娘不在身边,暗自一惊,连牤嚷道:“新姑娘,刚才还 在的呀,怎么不见了?”

“当然是回新房了。”六老爷子随口说。

“苗子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,还不赶快去陪陪新姑娘!”

田金苗很不情愿地起身离去。不一会,他就在新房门口嚷道:“妈,屋里没有人!”

六老婆子一愣,心想,不在新房,会跑到哪里去了呢?田老六一听,顾不得么什公公老不能进新 房的老规矩,嗵嗵嗵地几步就闯了进去,四处瞅了瞅,这才说:“快传齐众人,满院找找!”

大伙点上灯笼火把,院内各处,角角落落找了个遍,哪有新姑娘的影子?掌柜丰伢说:“这就怪 了,难道出了大院?”

“后院锁得严严实实,前院到处是人,怎么人就没了呢?”管家秃叔说。

“快来看呀,后门上的大铁锁被砸开了!”长工小毛喊。田老六带着众人赶了过去,只见后门关 着,大铁锁扔在地上。小毛说:“新奶奶肯定是砸开铁锁开门走的。”

“一个纤弱女子,这么结实的大铁锁,怎么可能呢?”秃叔怀疑道。

“兔子急了还咬人呢,何况是人呢,惹急了,么什做不出来?”奶妈珍嫂说,“新姑娘打过门来,从 未露过笑脸,成天以泪洗面,肯定是有心事,砸锁开门不是没有可能。”

六老婆子听了,再也忍不住了,拊掌哭喊道:“天啦,我家苗子哪点配不上她,这不是存心丢我家 的脸,赊我家的人吗?”

田金苗心内清楚,昨夜已与她行过房事,照理,她就是自己的人了。再说,头两天晚上有的是机 会,如果想走早就走了,为么什要拖到今夜?所以他劝说导:“姆妈,别呕气,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 人。”

这时放牛娃硭锤四在院墙左角嚷道:“老爹,这儿有迹印,好像有人翻越过。”

大伙听了暗暗一惊,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。但那是犯忌讳的,所以不敢吱声。只有那个小毛不 晓事,冒里冒失的说:“我晓得了,新奶奶肯定是被一伙强人劫走了!”

劫持新姑娘、挖祖坟、谋害稚子当时被誉为报仇雪恨三毒着。对于受害人来说,当然是再倒楣不 过的了,田老六田崇儒最担心的就是这,所以一经点破,就再也撑不住了,“啊”的一声,一口气上不 来,就昏倒了。

什么人有那个势,有那个胆量呢?这还得从新姑娘的身世说起。

新姑娘姓伍名芳菲,本地三道河人。当地习俗是姑娘出嫁之后,每年开春总要带着子女上姥姥住 一段时间,俗称住春。伍芳菲的姥姥家在赵家岗。伍芳菲聪明伶俐,深得姥姥的疼爱。姥姥单身独过,孤苦伶仃的,每逢大麦初黄,农忙在即,姆妈回家,总要留下芳菲给姥姥作伴,可以说她从小是 在赵家岗长大的。

他有个堂表兄叫赵世丹,比他大两三岁,两小无猜,很是投缘,他们开始时一起玩泥巴,长大点 后,就泡龙泉井树林,逛沟坎,抓蝴蝶,网蜻蜓,捉蝈蝈,斗蛐蛐……快活极了。有时玩累了就到龙泉 井歇口气,喝几口井水,打几下水漂,尤其县“是比吃基挺”,那‘基挺’是一种野草的膨大根,脆嫩汁多 肥大好吃。赵世丹管掏,芳菲管吃。供不应求,算世丹输;如有积压,算世丹赢了,那‘基挺’,根叉 多,根叉里面往往夹着不少泥沙或黑渣,芳菲爱干净,总是把根叉扒光,泥沙黑渣揩干净,有时还得 把皮剥了方肯放进嘴里,因此老是输,输了就得刮鼻子,揪耳朵,可是她生性好强,不甘心被刮,被 揪。于是就耍赖,,就躲就跑,世丹就追,就撵。往往累得气喘吁吁,满头是汗。

无忧无虑的孩提时期就那样快快乐乐地过去了。有一回玩了一阵比吃“基挺”,芳菲喘息着说: “丹……哥,我……我们长……大了,换一个……大一点……的玩法,好吗?”

“怎么换,你说吧!”

“你看!”芳菲喘息甫定,指了指丘岗上那株野梨树说:“上头刚好是两颗梨子,摘下来,咱两一人一 颗,哪个先吃完算赢,怎么样?”

“好,比就比!”说完,赵世丹就爬上了上去,哪知那根枝丫有伤疤,结果树枝、梨子连人一齐摔 了下来。看耒赵世丹摔得不轻,躺在地上,爬不起来。

芳菲心痛极了,连忙替他锤揉按摩,并自责道:“都怪我不好,害得你摔成这样。”

“怎么能怪你呢?是我太大意了!”赵世丹说:“你揉的真好,现在轻松多了。”

“那……让我一辈子伺候你,好吗?”

“傻妹子,只有当人家的媳妇,才能说那样的话。”

“当媳妇就当媳妇,那才好哩!”

后来,找世丹该上学了,伍芳菲哭着闹着不让他走。没有办法,硬是等了她一年才一起上了一家 私塾。学校设在龙王大庙偏厢房里,从家里到学校要过好几道小河沟。下起雨来,哪些河经常水深过 膝,芳菲晕水,总是世丹把她背过来,背过去。就这样来来往往形影不离。姥姥觉得这两个孩子挺般 配,当时又兴回头亲,于是便唤来双方父母,给他俩缔结了娃娃亲。

又过了几年,赵世丹的外公接他上北平读书,离别前夕,他两紧紧拥抱在一起。赵世丹说:“我明 天就要走了,不知道么什时候才能再相见!”

芳菲没吱声,抽抽泣泣地,一个劲地淌眼泪,在月亮的照射下,眼泪水晶亮晶亮的。世丹见了, 也哽咽道:“好妹妹,别难过。”

良久,芳菲收敛泪水,问道:“丹哥,你该不会把我忘了吧?”

“怎么会呢?我的傻表妹,”赵世丹安慰说, 我俩是订了亲的,月下老人就用一根红线把我俩穿在 一起了,想甩都甩不掉。”

“那只是神话,太虚了,我要你赌个咒!” “好,那我赌咒!”赵世丹跪下说。“月亮嫂嫂作证,石可烂,河可干,爱我菲妹妹的心永不变!”

伍芳菲这才笑了。

所以,当时他的身虽然进了田家的门,可是心一直是赵世丹的。所以嫁到田的那些天,从来没有 过笑脸,夜晚总是和衣而卧,新郎官田金苗根本无法拢身,直到昨天夜里,经不住金苗子死乞活赖才 脱了内衣,满足了他的要求。那本是件欢乐事,可她却觉得索然乏味。事后越想越后悔,竟呜呜咽咽 哭了。金苗子慌了,忙抱住她问道:“怎么啦,是不是把你弄痛了?”

“离我远一点,死无赖!”新姑娘一把把他推开,心烦意乱地嚷道。

新郎官只好一个劲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是我不好。”

“让人家安静一会,行不行?真实烦死人!” 田金苖知趣地滚到一旁,看看天色快亮,便悄悄下床,到介河岸边抽闷烟去了。

剩下新姑娘一个人,越想越悔恨,越想越痛心,但又不好放声大哭,只得听凭泪水汨汨外流,直 到婆母田史氏进来,他才收拢思绪。

婆母是来请新姑娘去摸豁牙的。

摸豁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。当时孩子普遍营养不足。乳牙落了,恒牙往往长不出来,尤其是门 牙,人们戏称大门,要是落了,空荡荡的,很不雅观,要是有人取笑说:“怎么大门叫人背跑了?”那 简直是笑死人。因为只有那些赖账不还的痞子,大门才会叫人背跑,据说办法倒是有一个,那就是在 回门礼出门前,找新姑娘摸豁牙“,有曲顺口溜是这样唱的:

“新姑娘,长仙指,摸豁牙,有灵术。”

“缺巴牙,快点走,走在桥前摸豁口,新牙忽啦啦都长就。”

所以,这天找一大早,豁口伢们就像约定好了似的,齐集老屋大院门口,找我新姑娘摸豁牙。可 是四周静悄悄的,没有轿子,也不见仪仗。一个叫来伢的孩子说:“新姑娘是不是回门走了?”

“不会的,六爹说过,路上不太平,回门礼免了。”

“好吧,那咱们就唱逗戏,把新媳妇唱出来!”

于是,他们就唱道: 新姑娘,吃麻糖,麻糖贵,跟牛睡,牛伸脚,踢破新姑娘的后脑勺,流黄水,贴膏药。膏药有点 腌,哎哟哎哟不开门!

田崇儒田老六被吵醒了夸拉着长脸,出来镇慑。哪知没等他开口,一个叫二伢的男孩就嚷:“哦啾 啾,哦啾啾公公老摸豁牙来啰!”

孩子们又是跳又是闹,臊得六老爷子满脸通红。他只得改弦更张,回屋抱出一大筐花生糖来。他 逗哄道:“小把戏猜猜,筐子装着么什来?”

“好吃的!”

“对,是好吃的。”六老爷子说,“不要挤,每人一包,领到手就往家里走!”

“花生糖,不祘啥,新姑娘,摸豁牙。”

田老六没办法,只得叫六老婆子去请新姑娘。六老婆子来到新房门口,一伸手,门就开了。老婆 子滴咕道:,怎么这么马虎,连房门都不栓?:再一着发现金苗子不在,新姑娘一个人哭成泪人似 的,又心痛,又心烦。她说:“伍伢,怎么啦?是不是苗子欺负你了?别难过,婆婆去骂他,给你出 气!”

新姑娘这才揩了揩泪水,在婆母的安抚下穿衣下床,梳洗打扮,出门来塤豁牙。打发走那些豁口 牙,便又返回新房发呆。

不一会,婆母端来早点,说:“孩子,多吃点,苗子晓得自己不对,吓得不敢回来,等会回来了, 姆妈一定骂他,替你出气!”

听婆母这么一唠叨,新姑娘反倒觉得不好意思。其实哪能怪他呢?要怪就得怪自己那个又可恨又 可怜的糊涂伯伯,赌癖成性,家当输光了不算,借钱又赌,输得连锅都揭不开。害得我和妹妹辍学。 后来丹哥得知这个困境,及时赶回,筹集学费,才算得以复学……

想起这些,她哪有心思吃饭。免强扒了几口,等婆母离去,就又上床假寐。渐渐地那次丹哥回来 的情景,又在脑海内浮现了出来。

那是一个后晌,她来到河滩掐藜蒿。正念叨给丹哥去过两封信了,至今没有回音,不知是何缘 故。忽然芦丛那面,老远传来“菲妹妹”的叫喊声,是丹哥的声音,她欣喜若狂,扔下竹篮迎了拢去, 一直扑进丹哥的怀里,高兴的像只小喜鹊,气喘吁吁地,忙着亲吻。良久,才喃喃说:“大半年了都不 来封信,我当您是看上别的姑娘哩!”

“瞧您说的,心里有个菲妹妹,还能容得下别人?”

芳菲似乎放心了,亲了丹哥一下,又问:“不是说您在北大上学吗,怎么这身打扮?”

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国家残破到这个份上,哪有心思读书。”赵世丹说:“抗战爆发后,我就投 笔从戎了,参加过卢沟桥保卫战,台儿庄大战,混了这身军装。”

“这次回来是——”

“参加保卫大武汉。”赵世丹继续说,“那两封信转来转去,前天才收到。读了信,叫人坐立不安。 团长说打仗还得几天,准了我两天假,要我速去速回。所以一到家,我就赶来了。”

“到屋吧,我去提篮子。”

“我见过姑妈了。家里等着哩。我俩一起回吧。”

黎蒿是一种水生野菜,茎秆很嫩,穷家小户常常掐回煮饭。他俩边走边聊。赵世丹说:“书是个好 东西!我是为了打鬼子不得已才辍学;您呢,为了么什?”

“唉!”伍芳菲长叹一声,说:“伯伯喜欢赌博,老是输,输得揭不开锅,要靠掐野菜度日子,哪有 钱读书!”

“如果只是因为钱,那好办。我外公在世时,曾在四叔铺子内入得有股份,原来是打祘赚点利息供 我读书花的。现在用不着了,供您姐妹上学我想差不多吧。”

“舅伯、舅妈——”

“他俩有养身田,过日子够了。这钱是留给我的,二老会同意的。”

“那就多谢了!”

“还客气哩!难道您忘了,我俩是过了八字帖的!”赵世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一定要把书读出 来,抗战一胜利,我就回来娶您,一块闯世界。”

四叔的铺子在澴水,由堂兄掌管。赵世丹当天夜里就去把事情办妥,次日早晨就返军营走了。临 别之时,赵世丹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把书读出来;一定等他回来娶她闯世界。芳菲也信誓旦旦,保 证一定好好求学,海枯石烂不变心……

当时的誓言犹言在耳。而今自己不仅辍了学,而且还嫁了人。想起这些她的泪水又不禁汩汩而出 了。

珍嫂来捡碗筷见了,开导了他几句,她才安静下来。

晚上唱堂会,珍嫂来请,她哪有心思看皮影?珍嫂只得去向六老夫人复命。六老夫人田史氏只得 亲自到新房做工作。先冤山宽嶺地扯了半天家常,见火候差不多了,这才扯到正题。她说:“孩子,妈 理解你的委屈。但是常言道,‘人的命,天注定’,有么什法子呢?应该想开一点。我们做父母的, 只会为儿女好,哪会害你哩!”

过门三天来,婆母对自己关怀备至,新姑娘不由得不点头。

“妈也晓得你们读书人喜欢文静,所以这几天千方百计不叫他们来闹新房。今晚,你公公请来皮影 班子唱堂会,也是这个意思。不过,我们老六房是有身份的大户,规矩不能废,你还是打扮一下,。 出去照个面,尽个礼性吧!”

新姑娘一露面引起一阵轰动,田家湾的人对她是那样厚道,那样热情,给予他那么高的赞誉, 说:“恍若神妃仙子,美似天上嫦娥”;大有“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“……多少给了他一点安 慰。婆母陪他回房时,这才开口说了句“谢谢妈!”

婆母走后,她躺在床上又回忆起那场奇异的梦:当时她在学校结识了一个叫滕飞龙的老师。一天 滕老师路过自己的教室,敲开窗户,凑到耳朵跟前悄悄说:“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,宜昌保卫战 时,那位左路军总指挥张自忠将军牺牲了。看来,你那位亲戚也不容乐观。”

“消息可靠吗,您是怎么晓得的?”

尽管教室四四下无人,他还是左左右右瞅了瞅,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张不大新的报纸,说:这是新华报,上面登的。

她连忙收拾好教室,跑回宿舍,扦上门,匆匆读了起来。不晓得掉了多少眼泪,哭着哭着,不知 不觉就睡着了。恍恍惚惚来到一座山坳,向导说,.这儿就是战场。坡上埋的都是自已人。座座坟头 上,竖着一块木板,写着亡人的姓名藉贯。丹哥在哪里呢?她找呀找,从上午找到下午,快天黑了, 还是没找着丹哥坟的影子。她真想效法孟姜女哭长城,扯起喉咙大壭恸哭,以唤起丹哥显灵。

正在胡恩乱想之时,一阵∵伍芳菲!啪啪啪:的呼喊壭,这才把她惊醒。

慢吞吞地下床开门。脑海内还充满着刚才的梦境。她想,据说梦多是大脑贮存的再现,可那山, 那墓群……从来没见过,甚至想都没有想到过,哪里有过什么贮存,难道丹哥真的不在人世?

来人是伯伯伍老三,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,又惊又怕,忙问:“伢子,怎么啦?”

伍芳菲这才回过神来,忙装出笑容,说:“伯伯,怎么来了?快请坐吧。”

“你世彦哥的二伢子回来了。”

世彦的二伢叫赵二勇,是丹哥的堂兄,是丹哥带去参加国军的。听说还同在一个师里。所以她 问:“丹哥呢,二勇怎么说的?”

“这儿哪是说话的地方,回去问二勇,不就都清楚了!”

“急死人的,先大概说说嘛!” 伍老三这次来,是有紧要事情,但轻易不能说。于是推口说:“唉,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反而不好, 还是回家再讲吧。”

于是她就风急火燎地往家里跑。一进门便嚷:“丹哥怎么样了,二勇呢,他是怎么讲的?”

“二勇是前天来的,当天就回去了,她说丹伢——”

不等姆妈说完,他伯伯吴老三便拦挡说:“那一仗他们师是断后的,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,一师人 都打光了。”

伍芳菲听了,一口气上不来,就昏倒了。她伍老三夫妇连忙把她抬到床上,又是掐人中,又是灌 姜汤,好一阵子,她才苏醒过来。如的脑袋内充满着那些奇怪的梦境,痴痴呆呆地不声不响只会抹眼 泪。伍三娘见状,心痛欲绝,泪汪汪地说:“伢儿,要哭就大声哭出来吧,千万别往绝处想啊!”

“不,我要见赵二勇,亲自问问他!”伍芳菲终于开口说话了。

伍老三只得把自己的事情放下,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把赵二勇请来。赵二勇说,那一仗打得非常残 酷,小日本都发了疯似的,不要命地直往前冲。我们的长官说,大部队还没有脱身,要我们拼命的 堵,打倒的鬼子一拨又一拨,尸体都成了堆,多得怕人!鬼子输红了眼,调来飞机大炮,炸弹,炮弹 满坡滚,几乎把整个山坳翻了个儿,但我军还是顶住了。最后一场拼杀开始了,鬼子成连成营地“嗷 嗷”地喊叫着直往前冲,我军高喊着:“我们拼一个够本,拼两个赚一个,奋力抵挡啊!”

说到这里,赵二勇擦了擦额头,痛定思痛地说:“我几处受伤,浑身是血。见势不妙,长了个心 眼,一头钻进死人堆里,一直躲到鬼子撤了,这才逃荒要饭回来。”

怎么跟梦里的那样相似,难道丹哥他……真有么什不测。她痴痴呆呆地又沉溺于那梦境中,久久不吱声。

赵二勇见了,觉得怕人,连忙悄悄离去。伍三娘见了,忧心如焚,忙劝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伢 儿,想开点,把他忘了吧!”

“有么什想不开的?天下好男人有的是。”伍老三不耐烦地说:“家里已经重新给你找了一个婆家, 这次叫你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。”

“那伢是田家湾的,名字叫田金苗,有文化有学问,家境也很宽裕。女大不中留啊,我看也可 以。”

此情此景,伍芳菲哪有心思再谈这些事情!不过田金苗她认识,追她追得好辛苦,给她印象还不 错,也曾叫她烦躁过。只是她心里有个丹哥,哪容得下别人……

一想到丹哥,孩童时代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形影不离的情景,他的叮咛,自己的誓言……一起涌 上心头。她再也不能沉默了,大声嚷道:“不,我要等丹哥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
“哎呀,我的小祖宗,你怎么这么傻呢?”伍三娘说,“二勇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?死的人那么多, 有的被炸得七零八落,到哪里去找尸首呀!”

“我就不信,没有一个例外!”

“例外例外,赵二勇就是个例外,可人家回来了。他要是活着,早也该回来了。”

“那也要为他守三年节。”

“又说傻话了是不是,又没有嫁给他,守的哪门子节?”

看来家里主意已定,她只好哀求道:“我求您俩了,眼看国军就要打过来了,再等年把,行吗?”

“不行啊,我的好闺女!”伍老三眼泪巴洒地说:“现在就答应了吧,救你悖时的老父一命啊。”

伍三娘听了一惊,忙问是怎么回事。伍老三无可奈何,只得嗫嗫懦懦地将那一夜在邢寡妇赌屋怎 么受骗,怎么着道,怎么借了又输,输了又借,怎么被逼无奈,立下生死文书……闪闪灼灼讲述了一 遍。

“输了多少,字据上写了些么什?”伍三娘着急地问。

“前前后后整整一千块银洋,限十天还清,他们说,拖一天卸一条胳膊,胳膊卸完了卸腿。”伍老 三说,“后来有个好心人见我可怜,愿意保媒,跟田家湾田老六家开亲。条件是除替我还清这笔赌债 外,再给一千块银元定金。”

“伯伯,您未免太过份了!那场大火剩下半个家当叫您输光还不算,现在又卖女儿!”说着说着, 伍芳菲呜呜咽咽哭了起来。 伍三娘气忿地说:“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楣,跟了你这样的败家子男人。自己受罪还不够,还要搭 上孩子!你还算是人吗?”

伍老三羞愧难当,抬不起头来,恨不得有个地缝,一头钻了进去。忽然,他猛地站了起来,快走 几步,跑进厨房。只听得“咣当”一声响后,接着便是“哎哟哎哟”之呻吟,响个不停。伍三娘母女大吃一 惊,连忙跑了进去,只见伍老三坐在地上,右手捂住伤指,鲜血直淌;案板上摆着一滩鲜血,一把带 血的菜刀,一根血淋淋的指头……

伍三娘连忙抓了一把灶心土,芳菲找来一条干净白布,赶紧替他包扎。伍老三说:“我对不起全 家,我赌咒,再也不进赌场。相信我,原谅我吧!”

芳菲是个有孝心的姑娘,见老父如此,一下子心就软了,她噙着眼泪说:“您也是的,我们相信就 是了,何苦这样呢?”

“三娘,常言道,‘一日夫妇百日恩’,看在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份上,原谅我吧!田家是个好人 家,我们怎么害自己的女儿呢!”

伍三娘也心软了,一边抽泣,一边点了点头。

“伢儿,田家那亲事……你看——”

“依您就是。”芳菲想了想说,“不过,我有个条件。”

“么什条件,你说吧!”

“可以先订亲,婚期至少拖半年。在这半年内,要是丹哥赶了回来,婚约就作废。”

伍老三想,看来只能说到这一步。于是便说:“好吧,那就依你。”

……

想到这里,伍芳菲心痛如揪。他不禁呼号道:“丹哥啊,盼得我好苦啊!就是不能赶回来,也该给 妹子托个梦呀!”

这时,房门“吱溜”一声开了。进来一个人,低声喊道:“芳菲妹妹,我是丹哥啊。”

“丹哥?”伍芳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,掀开鸾帐一看,果然是他。她再也不能自已,便一头扑到他 的怀内,哭诉道:“丹哥啊,您怎么现在才来,盼得我好苦啊!”

“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,快穿好衣服,跟我走。”

“不行啊,丹哥!”

“怎么,您真的变了,我好不容易才赶来的!”

“小妹已经是田家的人了。”

“那是逼迫的,不能怪您。”

……

就那样连劝带拉,新姑娘跟来人砸开后门,一块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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