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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十(2)

那张纸写完,姑娘放下毛笔,抬起头来换纸,这才看清,姑娘竟是那样妩媚,圆圆的脸盘,黑亮 的大眼睛,隐隐现出了的一对大酒窝,……田金苗不禁感叹道:“好漂亮哇!”

姑娘这才察觉有人在偷窥,掉头一看,见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,脸儿不觉一红,定了定神,问 道:“您有事吗?”

“找一个人,”田金苗这才回过神来,问道,“他叫滕飞龙,在总务处工作。”

“滕老师呀,他在前面住。顺着这条路往左拐,望见一道圆形门,进去一问就是。”

姑娘的声音,好像音乐声似的,是那样悦耳动听。从此姑娘的身形,像貌,声音,神态……就深深 地刻在田金苗的脑海内了。

一天上会计课,讲课的是位女老师,声音也好听,不知怎的好像是在跟那位姑娘叙谈,又好像是 在宿舍内,老师不知怎的,好像变成了那位姑娘。他随口吟诵道:“苗条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优哉游 哉,辗转反侧。”

吟着吟着,忽然一亮,门开处,那位姑娘笑迷兮兮地站在那里。

“你叫田金苗是不是,咱们外面走走好吗?”

田金苗高兴极了,拉着她就往外跑。他俩跑呀跑呀欢畅极了,不知怎的,脑袋“咚”的着了一下, 他才惊醒,原来是老师举着教鞭站在跟前。老师批评说:“会计是生意人的看家本领,这么重要的课, 怎能撇下去会周公了呢?”

田金苗仍然沉浸在梦境中,老师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,还是同桌拉了一下,他才坐了下来。

他真想永远沉浸在那梦中,永远不要清醒过来。几天工夫,搞得他神情恍惚,寝饮无心,明显瘦 了一大节。丁克家见了,十分诧异。那天放学,特地等在校门口,要问个明白。

“走,上我家吃饭。”丁克家说。

丁家就住在附近,前几年闹学潮,形势吃紧,田金苗领着浩东等人去躲过难。

来到丁家,丁克家问:“才几天工夫,怎么瘦成这样?快告诉我,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

田金苗叹了口气,不吱声。

丁克家急了,说:“还把我当朋友吗?如果当,就不应该瞒我,有么什心思,就该讲出来。”

这样,田金苗才吞吞吐吐,羞羞答答,把自己的单相思讲了出来。

“这有么什不好讲的。”丁克家说,“连孔夫子都说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哩!”

“可是怎么个‘逑’法呀?”

“像你那样,闷在心内,冥思苦想,岂非‘缘木求鱼’?怎么能求得到?”
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
“进攻呀,发动进攻!”

“可是我连人家叫什么,姓什么都不清楚,怎么个进攻呀?”

“那些好办,包在我身上。”

丁克家有个表姐在女师当教员,第二天就把有关情况弄来了。原来姑娘叫伍芳菲,三道河人,二 年级学生,写得一手毛笔字,经常给总务处抄抄写写,换点另花钱。

“她许了婆家吗?” 表姐玩笑说:“怎么,表弟看上她了?”

“不是,我的一个好友有那个意思。”

“许没许婆家,那倒不甚清楚。”

“有没有男朋友?”

“姑娘行为挺检点的,不大跟异性接触。只是那个滕飞龙,好像对她挺殷勤的,不过那人有点残 疾,看来也不大可能。”

于是丁克家连忙赶到学校,找到田金苗,如实相告。并且说:“我的任务完成了。下一步就看你的 哟。”

田金苗回到宿舍蒙头大睡,把那些天思之情,恋之深,想之苦重温了一遍,忽然眼睛一亮灵感来 了,当即凑成词日:

蝶恋花·赠伍芳菲小姐。

不禁窥君君抬头,盈盈秋水;摄得魂魄丢,漫天芦花满江流,悠悠难赋一个愁。 若得仙姑下凡 游,举案齐眉,重绣澴水图。牛郎织女谱新曲,不知仙姑首肯否?

他跑遍全城,选得一本袖珍日记本,工整誊写好,给她寄去。

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。田金苗感到十分轻松,愉快,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种轻快渐渐地减退 了,终于为焦灼不安所替代。

他一个劲地盘算,寄出的时间是一大早,当天可达市局,次日就可以送达女师邮件公布栏,顶多 第三天就能到达她的手内,可是如今半个月过去了,怎么没有回音,难道么什地方出了差错?

又过了两天,他实在等不住了,只好找丁克家,要他去找表姐,想法打听一下。

“再等等吧,要知道,日本人还有“邮检”呢,他们手里,谁知又要耽误多久?”

一天,他正在蒙头大睡,忽听邮差喊:“田金苗,有信!”

他连忙爬了起来,跑了出去,接到手里一看,是他日盼夜想的信。他激动极了,不禁一阵颤抖。 轻柔的信纸,隽秀的字迹,……他捧在手里,读了一遍又一遍。可是到底写了些什么,还是不得要领。 他只得放下来信,让自己尽情陶醉。良久,他终于冷静下来,捕捉到那句“由于某种原因,不能接受您 那焦灼的心……”的话,又陷入了另外一种情结:

“‘某种原因’是什么意思,会不会是推口话?”

“对,很可能是托辞。那样漂亮的姑娘,岂非那么容易就得手的!”

过了一会,他又想:“白纸黑字,清清楚楚,明白无误呀?”

就这样,想过来,想过去,终于又构思出一词,把这种情绪编织了进去:

长相思

某地有古迹,一曰大雁塔,一曰小雁塔;观塔有感,再赠吴芳菲小姐。

呆大雁,呆大雁,望着小雁不眨眼。敢是殉情命?

寒窑树,芳菲遍,玫瑰朵朵难系心,黄泉路上等。

田金苗这才舒了一口气。但是情丝袅袅了了,悠悠唯遣,于是来到校园林子里寻梦。

这时,丁克家来到宿舍找他,只见床上摊着那首《长相思》,却不见其人,不免一惊,连忙通过 表姐,找到伍芳菲。

“伍小姐,冒昧打扰了,实在是情非得已!”一见面,丁克家就嚷。

伍芳菲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于是说:“么什事,可我不认识您呀!”

“田金苗您可晓得吧?这是他写的一首绝命词。”丁克家摊开那首《长相思》说,“不是我危言耸 听,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!”

伍芳菲接过《长相思》词,反复读了读,也觉得不能大意,于是问:“您要我怎样?”

“解铃还需系铃人,请您发发慈悲,亲自去开导开导他吧!”

“让我想想吧!”

趁她沉思的当儿,丁克家打量了她一番。不禁暗暗称奇。心想,“我长这么大,从未见过这么漂亮 的姑娘,难怪田金苗是那样神魂颠倒,不能自拔的哟!”

这时,伍小姐展开信纸,提笔写下一绝:

无题·示田金苗先生

感君情切动愚心,恨不相逢未字时。

天下何处无芳草,何必犯痴梦错人。

写罢,交给丁克家,说:“麻烦您捎给他吧,我只能做到这一步。”

“实不相瞒,我已许配有人家。”伍芳菲落落大方地说。

田金苗原以为,上次复信“某种原因”是托辞,还存一线希望。而今希望彻底破灭了,精神也就要 垮了;成天长墟短吁,悲叹不已,躺在床上,恍恍惚惚,没精打采。这大概就是常言说的患了“相思 病”吧!

看来书是没法再读下去了。正好上面来了指示,要丁克家再上田家湾商洽护送苏联飞行员伊万· 拉斯柯夫出日伪区事宜。于是丁克家雇了一乘大马车,借送田金苗回家之名,再次来到田家湾。

田金苗是田家湾老六房这一门第十一代单传,他的出生又伴有那么多的神秘色彩,费了那么多的 周折,给予了老六房那么多的希望……如今,见他病成这么个样子,他的姆妈田史氏拊掌大恸道:“天 啦,这怎么得了啊!”

田老六虽然也心痛,但还比较克制,连忙将客人招呼到书房叙话,丁克家当然如实奉告。田老六 听了,说:“谢谢您劳神费力!这件事,我来想办法。”

呷了口茶,吃了点心,填完肚子,丁克家提出,要会见族长田育德。说是商量护送苏联红军飞行 员伊万·拉斯柯夫出日伪区事宜。这是大事,田老六立即照办。见了田育德,办完这件事,送走丁克 家后,田老六这才连夜请来族侄田育清,商量怎么解决苗子的心病问题。

田育清是湾内出名的包打听,他见识广,消息灵,点子多,办事机伶。问明苗子的病情后,他 说:“我看这种病得从姑娘那里寻方子。”

田老六听了,连连点头,说:“我也是那样想的,不知贤侄怎么个寻法?”

以后的话是紧贴着耳根说的,只知道田老六招待了顿酒宴,拿出一封银元,才送田育清出门。

第三天,田育清就摸清了底细,回来回话。他说:“那姑娘确实是过了‘八字贴’,许配了人家 旳。男方那伢叫赵世丹,对面仇族人。”

“赵世丹,那是谁家伢,好像没听说过呀!” “那伢跟家家爹在北平上学,还是个新派大学生哩!”

“哦,哦,想起来了,那伢的爹叫赵德顺,原本是赵家岗的族长,那年族斗输了架,又输了官司, 赔净了家产,甩神棍(注:甩神棍,就是自动手辞职不干的意思。)才没当的。”田老六说,“这样说 来,事情有点不好办。”

“我看不见得。”

“喔哦,此话怎讲?”

“那伢后来投笔从戎,当了国军;久无音讯,死活不知。依我看,这里面可以作点文章。”

后面的话是附在田老六的耳旁说的。只见田老六摇了摇头。说:“我看干脆,一箭双雕!”

田育清瞪着一双大眼睛,似乎不大明白。又听了一番解释,他才嚷道:“好主意,好主意!”

次日,他带足银票,就下三道河小镇了。

当时,广大沦陷区百业萧条,除了鸦片业外,就数赌博业兴旺。澴水一带,赌的名堂也多:有押 宝,即摇单双, 就那么“卜咚,卜咚”几下,输赢动辄几十上百元,所以叫豪赌;还有抹牌、推牌九,输赢一半靠运 气,一半靠心计,赌法从容,叫文赌;再者打麻将,智商含量高,操作也斯文,叫雅赌。

三道河赌屋有十数家,但数“邢记赌屋”生意最好。老板邢寡妇半老徐娘,富有心计,把个生意经 营得很不错。伍老三是这儿的常客:起先家产殷实之时,心气和平,喜欢打麻将;后来,倒起楣来, 心情平静不了,就跑到押宝场寻求刺激。那押宝靠的是运气。常言道:“人倒起楣来,喝凉水都塞 牙”。伍老三手气总是悖得很,加上他又倔又犟又死好面子,结果总是输了赌,赌了输,恶性循环,越 陷越深。几年下来,输光了现款,输光了积蓄,输光了田地,输得揭不开锅。输得女儿被迫辍学,但 是他还不死心,老想赶本,结果欠了一屁股的赌债。

他丈母娘忌日那天,老婆伍三娘带着儿女,回娘家上坟走了。伍老三趁机在屋里翻箱倒柜,好不 容易找到那只金簪。晚上,他拿去找邢寡妇,想兑几个钱赶本。

邢寡妇左瞧瞧,右看看,半开玩笑地说:“哟,上面还嵌着块祖母绿哩。这么贵重的东西,不怕赵 家妹子晓得了,罚你跪床脚板?”

“嘻嘻,她不会晓得的!”

“这样吧,簪子您先收着,我借给您五十块大洋。赢了连本带利给我就是。”

伍老三当然求之不得,喜滋滋地点了钱,来到赌场。说起来也怪,人一高兴,手气也来了,半个 晚上,赢了一大堆银元。

这可惹恼了赌棍权生贵,要与他伍老三下四百元的大注,一赌定输赢。伍老三愣住了,下不了决 心。大伙怂恿道:“老三,愣着搞么什?今晚你手气那么红,找上门的财宝,嫌烫手么?”

“权大哥,高抬贵手!要么赌一百元怎么样?”伍老三犹豫再三,来了个折中说。

“好吧,一百就一百!”

结果,伍老三赢了。大家纷纷嚷道:“赌注四百时要是应承了,那堆洋钱不就都姓伍了吗?真可 惜!”“那就叫‘听人劝,吃饱饭,不听劝,喝稀饭。’”……

伍老三也很后悔。当权生贵甩出五百元,再次提出一赌定输赢时,伍老三就牙一咬,答应了。结 果,输了,赔光了手里的钱还欠五十多元。

拿金簪顶,人家不要;有么付办法呢,只得找邢寡妇借。那晚,邢寡妇特别好说话,对他简直是 有求必应,就那样,输了借,借了输,到后半夜,欠下六、七百元,加上旧的账,不多不少,整整一 千元!

伍老三听了十分后悔,十分害怕,连说:“我认账,我认账!”转身要走。

这时,邢寡妇的小叔子跳了出来,说:“站住,就这样想走?”

“您要怎样?……”伍老三颤颤兢兢地说。

“空口无凭,立下字据。”

“这……我写,我写。”

“不必劳驾,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名,画个押就行!”邢家老么掏出一张早就拟好的借据说。

伍老三这才明白,着道上当了。但有么什办法呢,只好接过借据,见上面写着“……限十天还 清。”“逾期不还,每拖一天,卸一条胳膊,胳膊卸完卸大腿……”

伍老三又悔恨,又害怕,颤颤兢兢地“呜呜咽咽”起来,忿忿不平地哭诉道:“这是做就的笼子哄我 钻啊,这么多的银洋,十天期限,到哪里找呀!天啦,不让活,我就不活了!”

说罢,放声大哭起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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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九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1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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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一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三(1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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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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