×

Loading...

《族斗》(十二)

田嘉树抬回双壁大院时,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,衣服破破烂烂,瘦得皮包骨头,浑身开始溃烂, 散发着刺鼻的臭气。族长夫人田洪氏婆媳见了,心痛如绞,拊掌跺脚,嚎啕大哭,全院上下,莫不伤心落泪。

哭定之后,田洪氏埋怨道:“都怪那个六老爷子,树伢还是个孩子,那么重的担子怎么挑得起?”

“不能怪六叔,是他自己要出马的。”田育德辩护道。

“新姑娘本来是许配给姓赵的,隐瞒实情,拖族人下水,这又怪谁?”

“唉,他老也是够惨的,人赊了,脸丢了且不说,几十亩田地卖光,老婆子私房赔尽,才勉强凑够 他老名下的族斗费。”

田洪氏听了也起了怜悯之心。她说:“我不过是在家里说说,他老咋 听得见?”

但是那些话还是传到六老爷子耳朵里了。不过他并不怄气,而是感到惭愧、内疚。因为这一连串 的打击,对他的教育太深刻了。

那天,他独自靠在躺椅上,思前想后,反省自己。他想为什么鬼迷心窍,夺人之美,还要一箭双 雕呢?为什么利令智皆,不惜撒谎,拖族长下水?为什么“饥不择食”,把那么重担子撂给一个孩 子?……归根到底,都怪自己为人处事,仁厚不足,机诈有余!唉,这都是报应啊,报应!

这样想来,他心里才算轻松了点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门外一阵噪嚷,隐隐约约,好像是秃伢 呼救。田老六一惊,心想,他不是过世了吗,怎么会跑了出来?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明显,田老六这 才连忙起身开门,果见四五个浑身血污之人,围住老管家要动手。并且还念念有辞:“还我命来,还 我命来!”

“住手!”田老六顺手抽下大门栓翦步出来,大声断喝。

“六先生,您是知书达理之人,来的正好。”其中一个道,“您给评评看,该不该找他索命?”

田老六没听明白,他说:“是怎么回事,请说清楚点。”

“不是老规矩吗?甩了家伙,讨了饶就不该再打再杀。可是这个死秃子把老子往死里掐,并且还 高喊:都往死里打,不能放一人过岗,我们后悔不该放下家伙的,硬是叫他打死。”

田老六明白了,他说的是扼守二道岗头的那场打斗。那一仗,老六房死十数人,伤数十人;尤其 是老屋大院长工、伙计、打杂用人,几乎家家都有损失。所以田老六听了,禁不住泣不成声,忙打拱 作揖说:“诸位诸位,秃伢比我年轻,却因我的过失而先我作古,怪可怜的,您们就饶了他吧!”

“饶他可以,不过得答应我们三个条件。”

“好说好说,请尽管提。”

他们提了三个条件:第一,大做水路道场,超度那些械斗而死的亡灵;第二,给那些重伤号治疗 、调养;第三,抚恤死者遗属,补助伤者困难。临了,那人还抱歉说:“不好意思,不是我等无理取 闹,实在是——”

“是什么,但讲无妨。”

“一是我们赵家港土地贫瘠,实在是太穷了;二是这次械斗,屈在贵方,破点财不算过分!”

“答应不得,老爷子,那得多少银元,还不把大院整垮。”秃管家嚷。

是啊,为了对付族上的摊派,这次族斗费四分之一的份额,卖了十九亩地田,动用了六老婆子的 私房……再答应他们那三条,就得动用祖产。所以田老六迟迟未置可否。但是,他又一想,谁叫您一 错再错的哩,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能买个安宁也算值得。于是,他牙一咬, 说:“好吧,我答应就是——”

秃管家急了,顺手捡了颗木枣砸了过来,阻止他再往下说,田老六慌忙去挡,这才惊醒,原来是 南柯一梦。

这时,田育德来找,偌大一座老屋大院,空荡荡的,没碰见一个人,他好生奇怪,一落座便问: “怎么,就您一人在家?”

“您婶娘回娘家去了,苗子卧床不起,下人们不是回家养伤,就是伺候伤员,只留下卢妈烧茶做 饭,怪累的,我叫她休息去了。”田老六悲兮兮地说:“您找我有事吗?”

“我这两天,眼睛直跳,看来麻烦还没完。”

“这个……何以见得?”

“国军眼看就要打过来了,那个姓赵的手握重兵,会不会带兵前来找事呢?”

“那倒不可不防。您说打算怎么对付?”

“我想先听听您的意见。” 田老六听了,心里一热,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。他想搞出这么大的漏子,族长还是一如既往信任 自己,真是叫人过意不去。于是他一抱拳,说:“惭愧,给族上惹出这么大的麻烦,我还有什么颜面 指手划脚哩!”

“快别那样说,六叔!过去的事,情有可原,请您不要挂在心上!”

田老六这才擦了擦眼睛,先把刚才的梦境讲了一遍,然后说:“我既然答应,当然就得兑现;先 把下屋这头安抚住,至于另一头么,可以通过朴庙祝找赵振岗谈谈,要他去稳住他的伢子。”

“那倒是个办法。只是这花销——”

“我答应的事,当然是该我出。”

“那也是为族事呀,而且数目也不会小,怎能要您一个人出呢?”田育德说,“只是再叫各房 摊,恐怕不好办,祠堂的公款也不好随便动用,那就这样吧,您先用着,有困难来找我。”

常言道,“智人千虑,必有一失。”田育德、田老六做了那么多的善后工作,却忽略了日本鬼子 那面,日本鬼子派来宪兵队,抓了双方械斗头目。罪名是“扰乱大后方”,“八格牙鲁”要“斯拉斯 拉”的。

田育德急了,慌忙上下使钱,又派田老六找了那日本宪兵司令山本大佐,所以田家湾只抓走了长 公子田巨川一人。

当时战事吃紧,国军步步逼近。一天小鬼把牢里的人统统拉了出来赶修工事,田巨川竟然跟赵长 庚派在一起。赵长庚的刀伤尚未痊愈,加上又少了一条胳膊,干活吃力,监工硬说他是磨洋工,让他 往碉堡顶上扛石头。他的牛劲上来,硬是不肯扛,惹的监工火起,拿起鞭子便劈头盖脑地抽打起来。 并骂道:“看你有多牛,老子抽死你!”

田巨川连忙掏出几块大洋,递给监工,说:“大哥大哥,您消消气,他有病,石头我来扛吧!”
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那监工掂了掂手上的银元说,“好吧,那就叫他跟您倒砖灰吧!”

田巨川扶起赵长庚,来到砖堆旁,边干边聊了起来。

“刚才的事,谢谢您了!”

田巨川叹了口气,说:“都是我害了您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

“各为族事,怎么能怪您呢?”赵长庚说,“说起来那是报应,也是罪有应得!”

田巨川听了,不大明白他说的意思,所以没有吱声。

赵长庚接着说:“我是北洋军兵工营出身,丁泗桥一战队伍垮了,我随手拿了些炸药回来,原本 打算是用来炸鱼炸野物的。后来成天听族人说,您们姓田的怎么怎么勾结官府欺负我们姓赵的,说我走南闯北见识多,要我拿办法报复您们,出口恶气。”

“那场特大洪水,真的是您策划制造的?”

赵长庚点了点头,说:“其实主意是他们拿的。我只是懂点工程学,教他们怎么修筑堤坝,怎么 敷设炸药。野猪沟的水是早就积满了的,那天山里下暴雨,山洪下来。我突然良心发现,心想这么大 的水,真要淹没了田家湾的顶,那要死多少人?岂非太过分?造孽造孽!所以我迟迟没有点火焾。他 们硬是从我手里把火焾抢去,我拦了阵,不许点。幸好扯来扯去洪峰过去了,焾子才被点燃。哪知还 是让田家湾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,罪过罪过,我一直于心不安!为此我还备过香蜡纸钱在大堤上祭奠 过哩!”

“那这次呢,为什么那么狠,那么牛呢?”

“唉,都怪积怨太深。”赵长庚说,“抢新姑娘,的确不干族内的事,您们太冤枉人了,再说 ‘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’。为了族事,也就顾不得别的了。”

“也怪误会太深。”

“先生说得对。”赵长庚说,“这样一代一代斗下去,的确对谁也没有好处。我有个提议,不知 先生意下如何?”

“大哥请讲!”

“如果能够活着回去,定要说服族人,化解仇恨,化解积怨,根除族斗。阁下以为如何?”

“我完全赞成,击掌为誓!”

于是,两个有功夫的人,伸出右手重重一击。

第二天,八月十五日,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。澴水牢门大开,囚徒们一窝蜂地外逃。赵长庚 因为鞭伤,夜里发起烧来,行动艰难。田巨川不忍丢下他,硬是将他背了出来。一直把他送到二道岗 大道边,田巨川说:“咱们就此别过吧,手里还剩几块钱,请个郎中瞧瞧吧!”

“谢谢,谢谢!”赵长庚感动的眼泪巴洒的,说:“到家门口了,请进屋坐坐吧!”

田巨川想,族仇那么深,还是小心为好,便说:“不打扰了,我想早点回去。”

“大恩不言谢,有么什差遣,捎个信来。”

“大哥言重了,珍重!”

“慢走。”

Sign in and Reply
Modify
Report

Replies,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