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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十九(1)

滕飞龙是个极为嗜左的人,对意识形态问题又极为敏感,何况赵雨生政历并不清白,所以打算出 重拳给与处理。幸亏昔日的情妇王春媚出手相帮,他这才度过了一道难关。

那天赵雨生躺在床上正纳闷,姓滕的整起人来从不手软,这次怎么就这样轻松地放过了自己,奇 怪。正琢磨间,房门“吱溜”一声开了。他眉一皱,正要开口骂人,来人先开口了:“雨生,大白天 睡觉,怎么,生病了?”

赵雨生一惊,慌忙爬了起来,一看,认得,是王春媚,他板起面孔不冷不热地说:“你来做么 什?”

“哟,不欢迎吗?” 赵雨生心里早已另有其人。当年在滑石崖不过逢场作戏而已,结果害得他被开除回家。如今好不 容易爬了上来,混了个乡长,再叫她搅了,可不是闹着玩的,于是很不耐烦地说:“今非昔比哟,如今人家大小是个党员领导干部,要注意影响!”

来人听了,噗哧一笑,嗔怒道:“你这个没良心的,当年在滑石崖,说得好好的,跟人家私奔, 你却不声不响,尻子一拍就走了,这次你想私藏花翎顶戴,珠宝古玩,不是人家说情,你过得了关吗?今天人家好心来看你,你却给人脸色瞧,真是良心叫狗吃了!”

赵雨生听了,惊得目瞪口呆。心想,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,看来这个女人有来头,不可慢待。于 是又是沏茶、搬椅子,又是温毛巾替她擦眼泪,握住她的手,说:“刚才是闹着玩的!春媚,不要当 真。快说说您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!”

“我跟了飞龙,就这样过来了。”

赵雨生又是一惊,张开嘴巴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
“怎么,你不相信?”王春媚说。

“哪里哪里,我只是感到太离奇了!”赵雨生说,“快说说,您是怎么攀上大队长的。”

说起来话长,也算真巧。那年,你走了后不久,我那个老家伙被镇压了。我无依无靠,只好回到 山一里的娘家。一天发山洪,我跟嫂嫂去河边捡柴禾,突然看见一根大木头上趴着一个人。嫂嫂连忙抛出搭勾,拖上沙滩一摸,那人还有点气。嫂嫂开玩笑地说:“莫不是老天爷赐给我家的新姑爷?抬回家好好侍候,好好救治。”我见他只有一只胳膊,岁数又大,心里不怎么愿意。后来大队的解放军 沿河找来,得知他是一个当官的,就认了。临别时,他说,“谢谢您这多天伺候,我很喜欢您,跟我走,进城结婚,可以吗?”我嫂嫂忙说:“可以可以。”我在大伙簇拥下低着头跟他说:“别忙着走,我有几句话先说清楚,好吗?”他说:“可以。”我和嫂嫂领他到房里,嫂嫂说我的命苦,先给财主当小老婆,前不久财主被镇压了,妹妹才回到我这里她的娘家。他说:“我的命也苦,年轻轻 的,姆妈被财主家害死,为了报仇,我参加了革命,又落下残疾,几次有人介绍对象,见我这副模样 ,就直摇头。”他还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,我这条命是您姑嫂捡回来的,只要你家不嫌弃,我真心愿意。就这样,我跟了飞龙。

“恭喜恭喜!难得难得!”赵雨生打心眼里拱手膜拜道:“这么说来,这次我能脱险转运,全靠您啰!”

“我说您是我的表亲,要他放你一码。”他抽完一支烟,才说:“好吧,这次依了你,今后不准干预公事。”

“谢谢了,太谢谢了!”赵雨生打拱作揖道。

“晚上,到大队部来消夜,我介绍你们认下亲,会对你有好处的。”

赵雨生一时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,又问:“他晓得我俩的事吗?”

“那怎能让他晓得呢?放心好了。”

晚上,赵雨生提了几包礼物,早早就上门去了。王春媚叫他俩以表兄弟相称。开始,赵雨生十分 局促;饭桌上,气氛就随便多了,扯了些闲话后,谈起这次族斗的问题。滕飞龙说:“我真不明白, 那个田福太到底是怎么想的,这样的事,一般人躲都唯恐不及,他却出来主动往身上揽!”

“他们姓田的就是那个德性!”赵雨生说,“抗战胜利前夕,那场族斗就冒出了一个虾咕佬,主动出来顶缸杜坐牢。”

滕飞龙听了似有所悟,他说:“如此看来,说明一个问题。”

“么什问题?”

“家族观念特强!或者说族性蒙心特别厉害!”

“大表哥说的深刻极了,田家湾的确像一块死土,针插不进,水泼不入!”赵雨生恭维道。

“一般死土板结的原因是么什呢?”

“大概是缺少沙子吧!”

“对,咱们下一步就来个‘掺沙子’!”

赵雨生听了一愣,露出不解的神情。滕飞龙说:“就是从全乡,当然主要是从赵家岗挑选一批坚 定可靠的人家作为‘砂子’掺进田家湾,我倒要看看,他们那个族性到底有多硬。”

“高明,这一招太高明了!”赵雨生这才明白,连连称赞道,“这就不怕他们田家湾不土崩瓦解 了!”

滕飞龙却摇着头说:“几百年的老根,不会那么容易‘就范’的,一步一步还得仔细想想。”

“我倒有个想法,不晓得可不可以试试。”

“么什办法,说说看。”

“请我家姥族黎家湾人回来!” 滕飞龙曾经研究过民国初年的那场金匾斗,摇了摇头说:“这个问题复杂,搞得不好会‘旧根未 除,又生新节,’那就麻烦了!”

这时,王春媚上菜进来,抱怨说:“看你们兄弟俩,吃饭都不忘公事。菜都凉了,快吃快吃!”

于是他俩“表哥请”“表弟请”地谦让起来。忽然一声‘报告,’通信员进门说:“省上军管会 送田育德回来了,要求见您!”

滕飞龙想起那天,他们强行解走田育德的那副趾高气扬的情景,一肚子是气。不耐烦地说:“不 见,不见。”

“表哥,何不叫秘书长田兆新去应酬一下?”

滕飞龙点了点头,哪知通讯员又来报告:“那位长官说,非见您不可!”

王春媚劝道:“飞龙,去见见吧,再说人家是省上的呀,你呀你,那个倔强脾气就是改不了,老 是得罪人,老是吃亏!”

“表哥,放豁达点,不妨去见见吧!”赵雨生也劝说道。

哪知违心一去,军差的几句话,简直把他的肺都气炸了!

原来上次提解,这次送回田育德,都是因为有一位革命老人思子心切,闹了一场《花田错》。这 位革命老人叫黎藿香,是黎族头人黎天润的后裔。民国初年,为了圆“返回老家”之梦,夺取田家湾 御赐《方圆第一村》金匾机密,不惜嫁给当时的族长田崇业,做了他的四姨太,演出了一场离奇的‘ 阴谋与爱情’的悲喜剧。后来,阴谋败露,黎藿香留下独生儿子田宝禾,只身投奔了八路军。在那战 火纷飞的年代,曾救过省军管会王副主任的性命。田家湾土改试点运动铺开后,她闻讯来到省城,硬是要王副主任把儿子接来见面。王副主任说:“那还不简单,叫么什名字,人在哪里,一个电话过 去,叫他们派车送来就是。”

“没那么简单。”黎老人摇了摇头说,“他是田家湾的族长,可能正在挨批斗哩!”

“哟,那就不太好办了!”

“好办还来找您?!”

“既然老大姐发了话,那就派一班骑兵去提人吧!”

据说田育德被带进客房还戴戴着手铐,黎老人快步上前,一把抓住田育德哭喊道:“宝禾,我可 怜的儿子,受苦了!都怪妈,不该留下你的!”

“老人家,您搞错了,我叫田育德,不是您的田宝禾。”

黎老人这才松开双手,心想,是呀,我的禾伢不到四十岁,哪会这老得这么厉害,所以他不甘 心,又想,我的禾伢左耳垂背后有颗痣,那是不会错的。于是即转过身去,翻转他的左耳垂,见到的 却是一片光光净净……

老人彻底失望了,一尻子塌在靠背椅上不禁老泪横流。良久,突然问:“你到底是不是田家湾的 族长?”

“不敢,以前是。”

“崇业公只有一个儿子呀,族长的位子怎么落到你的手里呢?”

“崇业公是我的堂伯父,他老过世时宝禾兄弟还小,二姨妈也坚辞不让宝禾当族长,族老们就推 选晚辈。”

“我的宝禾呢,他现在怎么样了?”

“他也一大家子人了,跟晚辈一样,眼下也在受教育。”

“你是说,他也被抓起来了,也在挨斗?”

田育德点了点头。

“我要带走他,再也不能叫他受罪………”

说罢,她撒下田育德,找到王副主任家里,要求再次派人去田家湾,提解真正的儿子田宝禾。王 副主任面有难色,他说:“老大姐,如今正在风尖上,恐怕——”

“恐怕什么?”黎老人截断他的话说,“当年背着您钻死人堆,大姐含糊过吗?您是怎么说 的?”

她指的是抗战时期,王副主任还是个连长,负了伤,行走困难。有一次遭遇鬼子的围剿,卫生队 被冲散了,王连长本来就行动不便,这时又中了流弹,卫生队长见状连忙上去给他包扎,又背上他就 跑,时而钻树林,时而爬山岗,累得气喘嘘嘘,浑身是汗,但就是摆脱不了敌人的追击。遭到敌人的 残杀的惨叫声,连绵不断的枪炮声不断,处境十分危险。王连长说:“老大姐,能行吗?要不就放下 我,你自己逃命去吧!”

“有情况,不要出声!” 这时,鬼子前后搜索就要合拢,黎藿香急中生智,往死人堆内一钻,叮咛说:“闭上眼睛,闭住 呼吸,装死!”

危险过去了,王连长感激涕零,说:“老大姐,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,日后有什么尽管吩咐,小 弟我,赴汤蹈火,决不皱眉头!”

“而今既不要你赴什么汤,蹈什么火,只不过是请您下一道命令,难道不行吗?”

此恩此情非同一般。王副主任点了点头说,“您先回客房休息,我想办法就是。”

送走老大姐后,王副主任来到办公室,要了田宝春的电话,要他立即过来帮忙。田宝春做过田家 湾先族长田崇业的长公子,曾与黎藿香有过一段温婉缠绵的恋情,后来跟一位洋老师出国走了,回国 后参加了八路军,结识了当时的王师长,解放初期,担任省军管委主任,只因那份《从田赵族斗的历 史渊源,谈我们的土改策略》文件,被人反映到党中央,告他违背回避纪律,把他调往邻省驻防。好 在路程不远,又是专车,次日一早就匆匆赶来了。

会见的时候,两位老人都不知情,乍一相见,都愣住了,瞪着老花眼睛,默默相望,久久不语, 忽然,几乎是同时,两双老眼蓦地一亮,认出来了,心里一热,紧紧抓住对方的手,泣不成声。良 久,还是田宝春打破沉寂,说:“一向可好吗?对不起,一直顾不上打听您!”

“哪里哪里。”黎藿香说,“过去打天下,东奔西跑的,倒没有什么,如今胜利了,反觉得孤单 。”

“怎么,没成个家吗?”

“古人说的好:‘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’啊!”

“您不是有个大师兄吗?”

“您还记得这事?我去找过他,最后看到的是他的一块墓碑。”

提起这些伤心的往事,就又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,不觉热泪欲滴,禁不住哽哽咽咽起来。

田宝春见了,想起当年那一幕幕,不觉心里一热,连忙掏出手帕揩擦。

过了会儿,黎老人又伤感地说:“大概是上了年纪吧,越来越思念我的禾伢,可如今,他竟落得 那个下场,我好悔,我好悔啊!”

“宝禾是我的兄弟,田家湾人是我的族人,我当然要关心。所以组织了一次调查,发了一份文 件。”田宝春愤愤不平地说,“我不过是坚持实事求是,具体问题具体分析,主张土地改革要从实际 出发,提出‘儒家型地主’一说及‘和平土改’试点,可是偏偏有人硬要一刀切,一味的打倒、斗争 、镇压,真是不讲理!”

这回轮到黎藿香来开导了。她说:“大革命嘛,鱼目混杂,泥沙俱下,革命队伍人事也复杂。真 正懂得马克思主义,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有多少?我看不少人只是为了打下江山坐江山,甚至为了个人 恩怨情仇,这也就不足为怪了!”

“中央呢,他们是掌舵的哦,为什么也那样糊涂?”

“还是那句老话:我们要相信党,相信群众——”

这正是田宝春所要说的,于是接过话头说:“我听您的就是,不过您也得听我一句:不要为难小 王了,咱们还是回避吧!”

黎藿香叹息了一声,苦笑着说:“唉,还是您棋高一招,好吧,那就听您的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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