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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回忆录(删节版) 第二部分 小学时代 (2) 上 学

分别起源于西沟和太溪池的两支小溪在竹川集上呈“Y”字形相遇,像伸开的两条人腿,所以叫股河,是上学的必经之路。走前街,经过集上的供销社,下坡,跨Y字的左支过河,再上坡,跨右支,可到学校。如走我家房后,过曾经枪毙过人的土坡、车中原诊所、戏台,跨Y字的下支,沿右支上坡也可到学校。Y字的两丫叉相交处为一土包,上有一家姓王的烧饼铺和一家兼钉马掌的兽医。北面还有个断了香火的火神庙。再往前,过竹园夹道,经仓家院门前(后来的竹院管理所)经一箭远的庄稼地就到逍遥观。

自开始上学那天起,我就很认真。

我每天都起得很早,老鸹还没有过就起床了。从煤火台上摸一块干馍,头上顶着星星,就出了家门。我有个同年好友,叫许玉舟(许章彦的儿子),住在村东头,因为我起得早,每天都去叫他。他家院子深,在大门口喊了半天,他奶奶才一边扣扣子,一边拉开大门门闩。她领我进了堂屋,划着火柴,点着煤油灯,许玉舟才揉着惺松的睡眼,从西屋爬了出来。偶尔也有他来叫我的时候,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要哭闹“晚了,晚了”,抱怨母亲和奶奶不提前叫我。奶奶和母亲手忙脚乱地在一旁伺候着说:“快点吧,祖爷,越闹不就越晚了。”于是暖衣服、找书包、准备吃的,好一阵忙乱,才把我哄出家门。

去学校要经过一段竹园过道,那过道有一百多米长,一边是大片的竹林,一边是两米多高的石墙,阴森森的。每天早上上学时天还早,竹园里的老鸹还在睡觉,我们经过时,栖而不安的老鸹常发出几阵叫声。我捡起一块石头向竹林扔去,石头打在竹竿上,反复碰撞,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,惊得老鸹一群一群鸣叫着,飞起,盘旋一阵,看没什么动静,然后又踅回竹林里睡觉。有时起得太早了,到学校大门口时,门还没有开,我们就使劲捶打门扇,直到把工友老刘惊醒来开门时,我们才一个个悄悄地从他那两只撑着门板的胳膊底下溜进去。有时捶打了半天也没人来开门,只好望着月光下的“逍遥观”三个大字发呆,趴在两边的石狮子门蹲上再迷迷糊糊地睡一觉。

中午放学回家吃饭,吃完饭就要马上上学,时间很紧。如果回到家,饭还没有做好(母亲妯娌仨轮流做饭,常常是该二婶做饭的时候误事),我就又要闹了。这时候爷爷常出来调停,他从柜台的抽斗里拿五分钱,带我到集上赵金玉那里买一碗丸子,打发我走。

上高小时,晚饭后还要去学校上夜自习。学生们自带煤油灯,用墨水瓶装一点煤油,插根洋铁皮焊的细管子,里面穿上棉线作灯芯。还有的学生将蓖麻籽儿用竹签穿起来点燃,冒出很大油烟。煤油灯没法在路上照明,去学的路又坑坑洼洼,我多么希望有一个村干部用的那种手电筒,但爷爷不给我买。他不给我买,我的愿望反而越强烈。我暗暗地一分、两分地攒钱,终于攒够了四毛钱,在一次庙会上买了个卡在自行车前面的那种方形电灯(长筒形的手电筒要一元多一个,买不起)。我高兴得不得了,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买东西。

上小学的日子大多数是很快乐的。

春天,万物复苏,一群年龄差不多一样大的孩子,一路上叽叽喳喳,追逐嬉戏,书包、小黑板在屁股后面敲打得叮当直响。路上,大一点的孩子会爬到树上,弄下来些榆钱、槐花来,甜甜的,可以生吃,大家就你挣我抢地往嘴里塞。春雨过后,竹园里冒出了很多紫皮的竹笋,咯吱咯吱地向上长。有人说,春天在竹园里拉屎,屎没有拉完,冒出来的竹笋就顶着屁股了。放学的时候,学生们排着队走,虽然有老师跟着,也免不了你推我搡,打闹个不停。一到集上队伍就散了。东寨村的几个学生有时绕后河走,这时可以在河里洗脚洗脸,也可以拣块薄石片在小水潭上打水漂儿。有时候也在河边掏螃蟹,捞蝌蚪,翻石头逮蚂鳖(蚂蟥)。玩得尽兴时,连回家都忘了。

夏天,老阳晒得路面烫脚底板,久不下雨,路上细如粉靡的浮土有半尺厚,一脚踩下去能荡起几尺高的烟尘。尘土和身上冒出来的汗水混在一起,像泥一样胶在身上,待汗水蒸发后,脖子上、脊背上、肚皮上尽是黄一道、白一道的花纹。三伏天,我们不愿在大太阳底下走,就斜穿竹园回家。竹园里阴凉阴凉的,土坎上长着“呼雷炮”、“糖鸡屎花”(均为真菌)之类的奇花异草。蓬生的草丛中还有很多色彩鲜艳的蝴蝶翻飞。有一种竹笋,萎黄了,掰开,竹筒里面有凉粉一样的胶冻,孩子们都争着吃。出竹园时,竹园边的石墙有丈把高,硬往下跳肯定要伤筋骨,大家就你拉我拽,把墙边的一根竹子折弯,再抓着它滑下高墙。

秋天,上学时常有好吃的东西带,漤过的柿子 ,煮开花的玉米,蒸热的红薯。早上孩子们一个个缩着脖子,哧溜着鼻涕,用热气哈着手,从家里走出来。当大家互相交换着从家里带的吃食时,似乎都不觉冷了。你家的柿子是“八月黄”,我家的是“洋果红”;你家的红薯是软甜的“红心”种,我家的是干面的“胜利一百号”。当然,共同的感觉总是别人家的东西比自己的更好吃。 冬天,经常下大雪,一尺来深的雪是常有的事。一下大雪就要跳雪窝了,前面一个高个子的先走,在雪地里踏出一排深深的脚印,后面的人就踩着他的脚窝走。即使这样,雪糁还是直向棉裤腿里灌。到学校时鞋里尽是雪,袜子也湿透了,冻得两只脚像猫咬的一样难受。脚后跟生了紫色的冻疮,又痒又痛,母亲就强迫我烫脚。水很热,咬着牙,试了多次才敢把脚放进热水里。雪下得太大时,竹叶上积有很多冻雪,把竹竿都压弯了,盖在路上面,这时竹园过道就真的成为不见天日的黑洞了,小孩们不得不猫着腰,从弯倒了的竹子下面钻过去。有时竹子被雪压断了,横倒在路上,把路堵了,跳也跳不过去,钻也钻不过去,只好先敲打竹竿,把雪摇晃掉,让竹子立起来些,才能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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