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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回忆录(删节版) 第三部分 中学时代 (7) 白专道路

本文发表在 rolia.net 枫下论坛我承认:初中的三年,无论是政治表现、劳动、学习,哪一方面我都不是一个好学生。
57年反右,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一大批有名望的老师。那个过去管扫帚、箩筐的总务主任反而爬上了台,当了党委书记,一手遮天。烂了半个鼻孔,连话都讲不清楚的汪庭喜当了教导主任,整个学校连个名正言顺的校长也没有,这使我十分沮丧。

社会上到处在喊“突出政治”、“政治挂帅”、“做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”,可是,什么是“红”?什么是“政治”?怎样“突出”?谁能说得清楚讲得明白!按他们的理论,“红”就是要“追求进步”、“向组织靠拢”,也就是向时养正靠拢,向时养正培养的班干部靠拢,拍他们的马屁,在他们面前邀功争宠。一个叫杨天义的学生神秘地对我说,“要想得到表扬,当好学生,就得有眼色,会使巧劲。你闷着头在地里劳动一天,也没人看见;如果讲台上有块砖掉了,你修了,就很容易被人发现,你就会受到表扬。”但是,我实在不喜欢这样装腔作势地弄虚作假,也不会违心地去奉承和讨好别人。因此我不属于“靠近组织,追求进步”的那种人。论劳动,班上数我年龄小、个子矮,又因为我在兔场养兔,石嘴拉坡没去,大炼钢铁挑矿石没去,挑水抗旱没去,因此我“劳动不积极”。说学习,初中的三年里,因政治运动和大跃进,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参加劳动,没有上课。而且大部分课的教学方法我很不喜欢。政治课,连篇累牍地讲些虚无缥缈、假大虚空的口号;语文课,本来一读就懂的课文,偏要解词、造句,背诵段落大意、中心思想。历史课,那么多精彩的历史典故没人关注,几千年的历史却被千篇一律地归纳为一个公式:“新政权建立—减赋税,轻徭役—政治腐败—阶级压迫—农民暴动—推翻封建统治—推动了历史进步”。地理课,不讲各地的自然风光,风土人情,偏偏要去死记硬背那些山脉、河流、气候、物产。教这些课的老师们怕犯错误,谨小慎微地按事先写好的教案照本宣科,枯燥乏味。四十五分钟一节课,上不到一半,我就如坐针毡,魂不守舍。于是在课堂上作小动作,或偷偷地看《林海雪原》、《红日》、《青春之歌》、《苦菜花》、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之类的小说。

我偏爱数学,《代数》比小学的《算术》有意思多了,利用设未知数列方程的方法可以很容易地解“鸡兔同笼”之类的问题。我自学了一些数学书籍,在其他学生还在背一元二次方程的求根公式时,我已经弄懂了有理数、无理数、实数、虚数。我知道了无穷大的倒数是零,利用对数可以把乘除变成加减,用解析几何的方法可以把图形(直线、抛物线、圆)变成方程。我非常感谢数学老师黄焕奎和王国玺,是他们用数学把我带入了一个虚幻、抽象而又非常严谨的思维空间,启迪和培养了我的逻辑判断能力。物理化学课上讲的内容我都喜欢动手一试,看个究竟。讲了电以后,我用两根废电池里的石墨棒作电解水实验。因为不知道会不会爆炸,我把电线连好以后,躲在桌子底下才敢打开开关。当然我也挨过多次电击,但我掌握了电的本性,学会了带电安装电灯。有一次上化学实习课,我发现讲台上有一瓶白磷,浸泡在煤油里,我想起磷燃烧会形成鬼火,于是从瓶中取出绿豆大一块来点燃。那东西燃烧甚剧,我慌了手脚,连忙用脚踩,鞋底着了火,踩在哪里,哪里就出现一个燃烧的脚印。我连踩带跺,终于把火弄熄,这时班主任化学老师赵学海进来了,他看见满屋子五氧化二磷的白烟,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。
我对外语有浓厚的兴趣,二年级时我就读了不少简易读物。当时没有汉英字典卖,我就拿一本英汉字典,一页一页地读,把常用的单词转抄在一本新华字典上。一个学期后,那本《新华字典》被我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,成了一本自编的《汉英字典》。

当语文课上还在讲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和《社戏》的时候,我就买了《鲁迅全集》第三卷,我读了《战士和苍蝇》、《夏三虫》、《无花的蔷薇》、《马上支日记》等,我记住了“拿钢刀的,拿软刀的,屠夫们逍遥复逍遥,连而已也被放在应该去的地方的时候,我只有《而已》而已!”我深为鲁迅铮铮的铁骨、犀利的文风所感动。我学着鲁迅的风格记日记,并在扉页上抄下“只要我的靶子不再把面皮绷得紧紧,我的任务也就完了”。我买了《诗经选注》、《楚辞今译》,当我读了屈原的《离骚》、《九歌》之后,我也在日记上写道: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。

59年庐山会议后,毛泽东重新祭起阶级斗争的大旗,从上到下、从中央到地方层层“反右倾拔白旗”。马固中学的党委书记时养正也布置各班团支部搜集学生中诽谤“三面红旗”的言论。初三2班的团书记赵宝荣整天陪着大耳朵校长到河滩里打野鸭子;3班的书记卢桂荣傻乎乎地一天到晚被几个工人子弟取笑;4班的书记魏焕荣不管时养正的那一套,依然和大家嘻嘻哈哈地混在一起;只有5班的书记高国琛心恨手辣,专门干整人的勾当。高国琛童年时瞎了一只眼,在眼眶里装了一个污秽不堪的瓷眼珠,一天到晚像狗一样到处嗅着“离经叛道”的气味。我小学时的同学许玉舟为取宠于高国琛,背叛了儿时的友谊,甘心充当谄媚和打小报告的角色。他偷了我的日记并拿给高国琛看,高国琛在我的日记里没有找到革命的豪言壮语,倒看到一些艰涩的语言,他认定我不是那种党的“驯服工具”,我被他列入了走“白专道路”的黑名单。

59年马固中学第一届高中生在大跃进的高潮中毕业,他们中间有个叫方联军(方顶人,和我们家有点远房亲戚)的告诉我,他们那一届毕业生中除出身不好的几个人外全都上了大学,而几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却都因出身问题,一个也没有被录取。他就是因为家庭出身富农而没能上大学。

上街建设铝厂以后,把农民的生活和工人一比,我有了要好好读书,将来离开农村,找工作、当工人,拿工资,吃商品粮的想法。当想到我也是“地主”出身时,方联军讲的消息对我无疑是个晴天霹雳,如果等待我的也是这样的命运,那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处?前途还有什么希望?
我十分苦闷、十分彷徨。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,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.ne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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