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饥馑已近在眼前。
60年上高中以后,公社的集体食堂终于无法支撑,解散了,社员又开始在家做饭。生产队清理了仓库的家底,每月分给社员的口粮越来越少,我能向学校交的粮食也在逐月递减。学生伙上的馍越蒸越小,汤越做越稀,我也越来越饿得难受。公社养的牲口因为没有草料,都瘦得站不起来了,歪在地上直喘粗气。没有牲口使唤,磨面靠人推。那磨道的圆圈是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,像驴子一样围着磨道转圈的滋味实在不好受。肚里空空,饥肠辘辘,推不多大一会儿就天旋地转,眼前只冒金星。背到学校的一点粮食又被炊事员多吃、偷盗,轮到自己嘴边,一斤也就只剩下五两了。
60年全国各地出现粮食短缺,北京、上海、天津这样的大城市仓库存粮只能供应两天。各省调不出粮食,城市居民的口粮一减再减,降到每人每月配额21斤,但仍然无粮可供,农村根本没有一粒粮食。浮夸风最严重的河南、安徽、河北、山东几省的农村饥荒最重,饥民们将树叶、树皮、野菜都吃光了,大批人因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,两只脚肿得皮薄发亮,穿不进鞋子。大街的墙上麦浪翻滚、牛羊满圈的宣传画颜色还十分鲜艳,饥饿的人们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,瘫倒在地上。成千上万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活活饿死,据官方统计,60、61两年内全国饿死了三千万人,相当每二十个人中就有一个,而实际死亡的人数远不止这个数字(据估计有六千到七千万人)。
深居中南海内的毛泽东还浸沉在兴奋之中,写出了“到处莺歌燕舞,更有潺潺流水”的优美诗篇。他不相信全国会出现粮食危机,仍然准备动用大批粮食支援朝鲜和越南革命。直到周总理怂恿毛的警卫员向他报告家乡确有人饿死,并把探亲时从家里带回来的菜团拿给他看了以后,毛才从梦中醒来,意识到问题严重。62年在郑州召开七千人大会,开始纠正58、59年的错误。毛在会上作了个检查,轻松地说:“在建设社会主义上,我们还只是个小学生”。此后,他提出要退居二线,把饿殍遍野的大灾难推给了刘少奇、周恩来、陈云,他却带着情妇张玉凤到广东、湖南当神仙去了。中央虽然果断地采取了一系列措施,停止“一平二调 ”,解散公社食堂,纠正“浮夸风”,但这并不能立即挽救那些已经处在死亡边缘的亿万人民生命。
根据新制定的《人民公社工作条例》中关于纠正“一平二调”、“坚决退赔”的政策,我们61年从南顶搬回到了自己的家。二婶借机住进了合营后一直空着的临街房,带着她的六个孩子独立生活。三婶去荥阳未回,爷爷奶奶母亲和我生活在一起。
两次搬家掏尽了家中一切可以吃的东西(如柿蒂、柿皮、米糠等),当搬回原来的房子时,家里连一口煮饭的锅都没有。从生产队领回来的一点点粮食,只能勉强维系生命,奶奶还总是说我正在长身体,让我多吃些。后来队里也没有粮食继续供应了,奶奶终因饥饿得了浮肿病,卧床不起。两个姑姑轮流来照顾奶奶,一来就住半个月。家里就那么一点点粮食,多一张嘴,就多一重负担。大姑为人忠厚,生产队把磨面的任务交给了她,她乘机抓一把面粉装进口袋里,然后带来孝敬奶奶。我母亲把仅有的一点粮食做成面汤给父母,她们只能靠野菜、树叶、树皮充饥。母亲回娘家,偶尔从窑洞的深处找到一点陈年的柿皮,背到竹川给全家人充饥。没有粮食,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弱,爷爷从旧药橱的抽斗中翻出一点点当年当药用的白梅豆沫,赶紧煮了给奶奶喝,但她的病情始终没见起色,62年春天,麦子还没有结穗时就离开了人世。
奶奶的棺材在上屋停了七天,接着打墓 ,等待吉日出魂。亲戚们哭干了眼泪,不少乡亲也要来吊丧,因家里没有能供得起一碗稀饭的粮食,都被三叔一一劝说回去。埋葬那天,三叔想法从县城弄回来一小袋高粱,给抬棺材的人每人发了两个窝窝头,他们十分感激又不舍得吃,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。奶奶一生经历了民国31、32年的大灾荒,她挺过来了,但没有能挺过新中国60、61年的饥荒,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人世。
后来家里根本没有粮食让我向学校交了,只能用红薯、野菜烙成菜饼让我带到学校充饥。菜饼子里都是些湿巴巴的野菜,拿到学校,过不了两天就发酶,长出很长很长的绿毛。掰开,两半间能拉出长长的粘丝。一个星期的头三天还有这些菜饼子对付,到星期四、五,带得东西吃光了,肚子饿得前心贴着后心。饥饿难耐,一天到晚总寻思着到哪里能找点东西嚼一嚼,咽一咽。每天下夜自习后,我就摸黑偷偷地溜进附近的菜地里,偷吃生茄子。生茄子吃多了满嘴发麻,但那总比挨饿的滋味好受。到星期四或星期五实在没有东西吃,我就去姥姥家,在她家的窑顶上出过(收获过)的红薯地里,用铁锹一个坑、一个坑地刨,希望能刨出断在地里的半截红薯。那些地也早已被人(特别是铝厂的留守工人)刨过多次了,有时侥幸刨出一两块,有时什么也没有。失望之中只好把红薯根上膨胀的那部分(可能含有一些淀粉)割一点煮了吃。我们班同学耿聚财、周荣轩,家境较好,星期天从家里回来时会带些没有掺野菜的红薯面馍,故意放在桌子上炫耀,馋得大家直流口水。田金旺涎着口水,无耻、贪婪地对周荣轩说:“轩,斗点(让我吃点),斗点。”
学校实行“劳逸结合”(尽量减少活动,以减少对热量的需求),每天都睡得很早。空着肚子睡觉的滋味真不好受。一天后半夜饿得实在睡不着,我和几个同学起来转游,想法到什么地方弄点吃的。我们转到教师食堂,隔窗子飘来一股红薯面馍的香味,顿时大家都流了口水。向窗子里望去,有半筐馍,但是筐子离窗子远,够不着。我急中生智,找来一根铁丝绑在木棍上,从窗子里伸进去,将铁丝扎进馍里再拉出来。虽然那馍里搀杂着一半的红薯块和野菜,但那时比得了金子还宝贵。
政府号召实行“瓜、菜、代(食品)”,学校组织学生到黄河滩挖茅草和蒲草根充饥 。我们高一的学生被带到黄河滩里河水分叉形成的小岛上,跟着在那里耕作的拖拉机检草根。饿晕了,到处搜寻能吃的东西,我发现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剩下一包在学校贴墙报打浆糊用的土面(从地上扫起来的带土的面),就一点一点地舔着吃。王同宝在地里找到了两棵野生的黄豆,大家把豆荚摘下,剥着吃生豆子(生豆子的味道非常难吃)。有人在河滩上发现了蘑菇,采了一篮放进锅里,向工人要了点盐,舀一桶黄河的浑水澄清了以后煮,大家抢着吃啊,那滋味比猪肉还香。黄河水一浪接一浪地翻滚着,冲刷着河岸,我到岸边检一根蒲根,一个大浪打来,河岸一下子塌进去一米多宽,要不是我早离开一步,就永远随着黄河水去了。我们在黄河滩上呆了四天,第四天时,突然起了大风,运送吃食的小木船不敢开,我们完全断了粮。天又下起大雨,茅草搭的窝棚到处进风漏雨,无处躲身。傍黑,风势渐小,时养正决定让学生撤离黄河滩,大家背起铺盖,冒着雨,踏着泥泞,在一人深的草地里一窝蜂地向渡口冲去。足足走了两个钟头,还没有到渡口,突然前面传过话说风大不能开船,于是后队改前队,像溃军一样折转回头。那一夜,风大雨大,大家来回跑了三四十里,饥寒交迫,半夜了,一个个哆哆嗦嗦横七竖八地蜷缩在被风吹的歪歪倒倒的草棚子里。